进城吧。大街有什么好看的?那外表的热闹正使人想起丧事人家的鼓吹,越喧阗越显得凄凉。况且他自己的心上又横着一大饼(这里用的“饼”字,是江浙方言中带有修辞性的量词,有“压实”、“紧密”的意思。)的凉,凉得发痛。仿佛他内心的世界也下了雪,路旁的树枝都蘸着银霜似的。道旁树上的冰花可真是美;直条的,横条的,肥的瘦的,梅花也欠他几分晶莹,又是那恬静的神情,受苦还是含笑。可不是受苦,小小的生命躲在枝干最中心的纤维里耐着风雪的侵凌——它们那心窝里也有一大饼的凉但它们可不怨;它们明白,它们等着,春风一到它们就可抬头,它们知道,荣华是不断的,生命是悠久的。
生命是悠久的。这大冷天,雪风在你的颈根上直刺,虫子潜伏在泥土里等打雷,心窝里带着一饼子的凉,你往哪儿去?上城墙去望望不好吗?屋顶上满铺着银,僵白的树木上也不见恼人的春色,况且那东南角上亮亮的不是上弦的月正在升起码?月与雪是有默契的。残破的城砖上停留着残雪的斑点,像是无名的伤痕,月光淡淡的斜着来,如同有手指似的抚摩着它的荒凉的伙伴。猎夫星正从天边翻身起来,腰间翘着箭囊,卖弄着他的英勇。西山的屏峦竟许也望得到,青青的几条发丝勾勒着沉郁的暝色,这上面悬照着太白星耀眼的宝光。灵光寺的木叶,秘魔岩的沉寂,香山的冻泉,碧云山的云气,山坳间或有一星二星的火光;在雪意的惨淡里点缀着惨淡的人迹……这算计不错,上城墙去,犯着寒,冒着夜。黑黑的,孤零零的,看月光怎样把我的身影安置到雪地里去,廉枫正走近交民巷一边的城根,听着美国兵营的溜冰场里的一阵笑响,忽然记起这边是帝国主义的禁地,中国人怕不让上去。果然,那一个长六尺高一脸糟瘢守门兵只对他摇了摇脑袋,磨着他满口的橡皮,挺着胸脯来回走他的路。